接连两天失眠,整个人都崩溃了。快一年没发生这样的事了,想着再窝在住处也不是办法,戴上耳机,围巾,手套,帽子,将充电宝,Kindle 塞进背包。到小区门口,扫了辆摩拜,开始了一次小放逐。中途肚子饿了,找了家肯德基,在就餐过程中把存在 Kindle 中的《琼美卡随想录》翻了出来,越读越有味道。

于我而言,这本书也很有意思,对胃口的不对胃口的,竟然串成串了,先是引人入胜,然后一大坨胡扯,准备放弃之时,又来味了。才读了三分之一,不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,蛮期待。

阅读建议

  • 阅读之前维基一下作者木心,有利于和作者的某些观感同调

  • 慢读,越急越容易走弱入魔,越觉得这本不堪一读

摘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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将醒

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人,是“人之初”。

际此一瞬间,不是性本善也非性本恶,是空白、荏弱、软性的脱节。

英雄的失策,美人的失贞,往往在此一瞬片刻。是意识和潜意识界线模糊的一瞬,身不由己的片刻。

人的宽厚、浇薄、慷慨、吝啬,都是后天的刻意造作。从睡梦中倏然醒来时,义士恶徒君子小人多情种负心郎全差不多,稍过一会见,区别就明明显显的了。

然而高妙的战略,奇美的灵感,也往往出此将醒未醒的刹那之间,又何以故?

那是梦的残象犹存,思维的习性尚未顺理成章;本能、直觉正可乘机起作用,人超出了自己寻常的水平——本能、直觉,是历千万年之经验而形成的微观智慧,冥潜于灵性的最深层次,偶尔升上来,必是大有作为。 宏伟、精彩的事物,都是由人的本能直觉来成就的。

Notes:没有加载配置?可能是没有好的解决方案吧,没有形成"套路"? 但完全按照套路办事人就不能称之为人了吧? 所以自由的思想还是很重要滴


上当

把都市称为“第二自然”,混凝土森林,玻璃山,金属云……越说越不像话。

所谓自然,是对非自然而言,第二自然是没有的。文明创造了人工,或曰人工创造了文明。人工可以搬弄一些自然因素,煞有介事;百货公司里的大瀑布,耶诞节橱窗中的雪景,蜡制水果,纸作花,布娃娃……不是第二第三自然。

现代文明表现在生活节目上,最佳效果在于“交通”,人与物的运输和讯与息的传递,节省了多少光阴。回想古代人的跋山涉水,车马的劳顿,舟楫的忧闷,误了大事,出了悲剧。爱因斯坦也认为现代人在航行通讯上做得还不错,值得向五千年后的人类说一说,其他呢,爱因斯坦发了点脾气,发给五千年后的人类看,意思是但愿他们看到我们的荒谬、自作孽,感到奇怪(那就好了)。

这种给后世人写信的“设计”,是浪漫主义的。

都道浪漫主义过去久矣——浪漫主义还在,还无孔不入,蔓延到宇宙中去了。大学者们一脸一脸冷静冷淡地谈论它,全没有想到:不是浪漫主义不是人。

青年想恋爱,中年想旅游,老年想长寿,不是浪漫主义是什么。

本来这样也很好,可是都市、上班族、公寓、超级市场、地下车,都不浪漫。

住在匣子中真无趣,罐头食品真乏味,按时作息真不是人,一年四季有萝卜西瓜真不稀奇,没有地平线海平线真不能胸襟开阔。

这是个代替品的时代,爱情的代替品、友谊的代替品、现成真理、商标微笑、封面女郎男郎、头号标题新闻、真空艺术、防腐剂永恒、犯罪指南……必不可少的空气调节器,失掉了季节感,季候风。“山高月小”是指摩天楼顶上的一块亮斑,“水落石出”无非因为街角喷泉出了故障。现代没有英雄神话,只有许多冠军,第一奖获得者,啤酒泡沫般的畅销书。

中世纪是黑暗的。但有人告诉我:如果我是当时的流浪汉,南欧或北欧都一样,走累了,坐在某家农民的门口,头戴圆帽的老妇人(在图画中还可以看到的那种光轮般的帽子)一声不响用木碗盛了新鲜的牛奶,双手端给我,我便喝了,对她笑,她对我笑,我起身上路,她进屋去,就这样。

那岂不是还是中世纪好,说它黑暗,史学家们一齐写它黑暗,沉甸甸的史书中,怎么不见这位老妇人,这个流浪汉。

文学家应该着力补一补史学家的不足,否则我们真是上当了。

Notes:这个文明,谁来著史?


但愿

“荒谬只是起点,而非终点。”卡缪曾经这样说。

一个以文学艺术成了功出了名的人,即使人格十分完美,作品却不是件件皆臻上乘,难免有中乘的、下乘的。“荒谬之神”笑眯眯地走过来,目光落在下乘之作上,签名!只要那个出了名的人签了名,再糟的东西也就价值连城。

整个世界艺术宝库中,有多多少少东西其实是巨匠大师的不经心之作,本该是自我否定了的,我们不会看见听到的。难得有几位高尚其事的艺术家,真正做到了洁身自好,把不足道的作品在生前销毁,这是自贞,是节操,是对别人的尊重。据说米开兰基罗是将许多草稿烧掉了的,托尔斯泰也十分讲究,福楼拜没有留下次品——这才够艺术家。

艺术在于“质”,不在于“量”。波提却利凭《维纳斯的诞生》和《春》,足够立于美术史上的不败之地。可叹的却是有这样的日记出现在某文豪的精装本全集中:“晨起,饮豆浆一碗。晚,温水濯足,入寝。”

世上伟大的艺术品已不算少,每次大战,慌于保藏,如果真地末日到来,真要先为之发狂了。

然而大师的废物也真多,占了那么宝贵的地盘,耗去那么多的人力物力,更有人把废物奉为瑰宝,反而模糊了大师的真面目。

鉴定家做了很多有意义的工作,却也做了废物的保证人,再低劣的东西,出于谁手就是谁的;作为收藏者的个人或国家,也就此理得心安,全没想到他们拥有的原来是废物。

如果人类真的会进化,那末进化到某一高度,大师们的废物会得到清除,以慰大师的在天之灵——那时的图书馆、美术馆、博物馆,气象澄清,穆穆雍雍,出现了天堂般的纯粹。

清除了的废物,纳入电脑系统,供必要时查考。每一代的年轻人都常有失去自信的时候,在此危机中,教师可带他们去看看,意思是:一日之能画,不足以言一生之能画,一日之不能画,不足以言一生之不能画,余类推,等等。

现在却混乱得很,随时可以遇到堂而皇之的当道废物,为大师伤心,为欣赏者叫屈,为收藏家呼冤,有时不免哑然失笑。托尔斯泰老是担心如果耶稣忽然来到俄罗斯的乡村,这便如何是好?我担心的是外星球的来客会说:“你们好像很爱艺术,就是还不知如何去爱。”

这是无数荒谬事实中最文雅幽秘的一大荒谬事实,因为其他的荒谬太直接相关利害,所以这种荒谬就想也没有去想一想。

这个世纪,是晕头转向的世纪,接着要来的世纪,也差不多如此。该朽的和该不朽的同在,这不是宽容,而是苟且。我们在伦理、政治的关系上已经苟且偷安得够了,还要在艺术、哲学的关系上苟且偷安——可怜。

但愿卡缪说得对,虽然他死于荒谬的车祸。

Notes:苟且着,是可怜


再说

中国的文士在世界上嘤嘤求友,说,还是与法国文士能意趣相投,莫逆、通脱,在于风雅,云云。

纪德,梵乐希,当年都有中国朋友。据中国朋友的记述:当时谈来极为融融泄泄,别后还通讯,赠书,等等。那是很可喜的,很可怀念的文坛往事。后来,纪德的中国朋友,惊人地作为了一番:出卖纪德,诬言纪德毒害了他,才弄得他去毒害别人(他想活自己的命,纪德那时已经逝去),可悲可笑的是,如果他不这样做,也能活命的,他这样做了,也没有得到诰赏,而且很快就死了——他取的是下策,而且失策……梵乐希的中国朋友则没没无闻,后来更没没无闻,原因倒并非“聊乘化以归尽,乐夫天命复奚疑”。不是的,原因是一直写不好诗,写不好文,长年懒怠,以卖老告终,卖价很低。不过他常说:梵乐希曾与他一同散步,曾当他的面表示倾倒于陶渊明——我想,也可能有这样的情况发生。

梵乐希称颂陶渊明:陶渊明的朴素是一种大富翁的朴素——我听了不能不高兴,继之不能不怀疑,梵乐希先生是否体识陶渊明先生的哀伤。

陶渊明的境界常使我忧愁,总有什么事故干扰他的,世界早已是这样地平静不了半天,而且,自己会干扰自己。饮酒,为的是先平静了自己再说。

我们已经潇洒不来了。

“以后再说吧。”这话算是最潇洒的了。

Notes:还是可以从逻辑的角度去看,去思考


很好

昨天我和她坐在街头的喷泉边,五月的天气已很热了,刚买来的一袋樱桃也不好吃,我们抽着烟,“应该少抽烟才对”。满街的人来来往往,她信口叹问:“生命是什么呵”,我脱口答道:“生命是时时刻划不知如何是好”(无言相对了片刻)她举手指指街面,指指石阶上的狗和鸽子,自言自语:“真是一个个一只只都不知如何是好,细想,细看,谁都正处在不知如何是好之中,樱桃怎么办,扔了吧,我这二十年来的不知如何是好,够证实你又偏偏说对了”——我不需要进而发挥这个论点。

儿时,我最喜欢的不是糖果玩具,而是逃学、看戏。青春岁月,我最喜欢的不是爱情友谊,而是回避现实、一味梦想……中年被幽囚在积水的地窖中,那是“文字狱”,我便在一盏最小号的桅灯下,不停地作曲,即使狱卒发现了,至多没收乐谱,不致请个交响乐队来试奏以定罪孽深重之程度。

终于我意外地必然地飞离亚细亚,光阴如筛,二十世纪暮色苍茫了,我在新大陆还是日夜逃、避,逃过抢劫、凶杀,避开疱疹、爱滋——我这辈子,岂非都在逃避,反之,灾祸又何其无时不在无处不在。

她听了我这样的自诉,蔼然地称赞道:“你是一个很好的悲观主义者”。

Notes:你是从什么时候感到桎梏的呢?木老这丰富的经历,已经不是幸与不幸能概括的了。


疯树

有四季之分的地域,多枫、槭、檞等落叶乔木的所在——那里有个疯子,一群疯子。

每年的色彩消费量是有定额的。

由阳光、空气、水分、泥土联合支付给植物。它们有淡绛淡绿的童装,苍翠加五彩的青春衣裳,玄黄灰褐的老来服,也是殓衾。

它们就在露天更衣,在我们不经意中,各自济济楚楚,一无遗漏。

每年的四季都是新来客,全然陌生,毫无经验。以致“春”小心从事,东一点点红,西一点点绿,“春”在考虑:下面还有三个季节,别用得不够了。就在已经形成的色调上,涂涂开,加加浓——这是“夏”。

凉风一吹,如梦初醒般地发觉还有这么多的颜色没有用,尤其是红和黄(“春”和“夏”都重用了青与绿,剩下太多的黄、红,交给花是来不及了,只好交给叶子)。

像是隔年要作废,尤其像不用完要受罚,“秋”滥用颜色了——树上、地上,红、黄、橙、赭、紫……挥霍无度,浓浓艳艳,实在用不完了。

我望望这棵满是黄叶的大树,怀疑:真是成千成万片叶子都黄了吗——全都黄了,树下还积着无数黄叶。

一棵红叶的大树也这样。

一棵又黄又红的大树也不保留春夏的绿。

就是这些树从春到夏一直在这里,我不注意,忽然,这样全黄全红整身招摇在阳光中(鸟在远里叫)

这些树疯了。

(开一花,结一果,无不慢慢来,枇杷花开于九月,翌年五月才成枇杷果)这些树岂不是疯了。这秋色明明是不顾死活地豪华一场,所以接下来的必然是败隳——不必抱怨(兴已尽,色彩用完了)如此则常绿树是寂寞的圣贤,简直不该是植物。

如此则这些疯树有点类似中年人的稚气,中年人的恋情——这流俗的悄悄话,不便多说。就是像。

一棵两棵疯黄疯红的树已是这样,成群成林的疯树……我是第一个发现“大自然是疯子”的人吗?

那些树是疯了。

那些树真是疯了。

Notes:那些树疯了,那些树活了!


不绝

一个半世纪采声不绝,是为了一位法国智者说出一句很通俗的话:人格即风格。十八十九世纪还是这样的真诚良善。

近代,越来越近的耳鬓厮磨的近代,Buffon这句话听不到了,淡忘?失义?错了?

从前的艺术家的风格,都是徐徐徐徐形成的,自然发育,有点受日月之菁华的样子。地球大,人口少,光阴慢,物质和精神整个儿松松宽宽潇潇洒洒,所以:人格即风格。

当那时的艺术家或夭折或寿终之后,大家看其听其遗留下来或少或多的作品,回想他的或短或长的一生言行,作了或太息或赞美的定论——于是:人格即风格。

近到耳鬓厮磨的近代,好像人格不即风格了。

又好像近代人是无所谓格不格的。

也好像,世界这么小,人口这么多,光阴这么快,物质和精神对流得这么激烈,人那能形成格呢。

风格?

风格倒多的是,风格是艺术的牌子、命根子——没有风格的艺术品是不起眼不起价的。

现代的现代玩艺儿是什么,是风格的快速强化。

廿世纪后叶的艺术的全面特征是,撇开人格狂追风格。不能不惊叹真会作出那么多与人格无关的风格来。然而别慌张失措,布封的公式还是对的。

欠缺内涵的人格即不足持久的风格。

布封这句话到现在方始显出:一半是祝福,一半是警告。当祝福的滋味出乎布封的意外地穷竭了之后,警告的滋味出乎人们的意外地呈上来了。

我们苦乐难言忧喜参半地活在前人所料而不及的世界上,努力保持宽厚,却终究变得锲薄了,再不惕励,也要落入布封的话的后发的滋味中去的。

Notes:有时候我在想,这个世界越来越快了,中间有一群开化的人产生了急迫感,还有一大群人因之触发了了急迫感。之前是工业革命,人类文明通过五百多年的长达殖民,战争才堪堪进化完毕。现在到了信息革命,尤其是移动互联网的诞生,进阶后的人类文明通过资本来征战。我们不再是持刀扛枪的士兵,而是换了一个身份 —— 生产力,活跃在这个战场上。这个和平的年代并不平和,但也因此很刺激,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喜爱这个时代。

中学历史书上有这么一个问题,中国人为什么会在宋代以后急剧落后?标准答案是啥彻底记不清了,隐约记得有闭关锁国一条,这一点我们正在做!其实我觉得还有专政独裁,当一个文明执着于挖掘探究人的阴暗面,充满了内部斗争时,谁还会有热血去为这个文明奉献生命?按照这种趋势,即使我们凭借经济实力屹立在了世界之巅,在别人眼中也不过是一个土豪罢了。


棉靛

俄罗斯的文学像一床厚棉被。

在没有火炉没有水汀的卧房里,全凭自己的体温熨暖它,继而便在它的和煦的包裹中了,一直到早晨,人与被浑然不分似的……这种夜,这种早晨,畴昔的夜畴昔的早晨。

久处于具备空气调节器的现代住宅中,自秋末到春初,只盖毛毯或羽绒薄衾,轻软固然是的,不复有深沉历史感的隆冬寒夜的认知了。

即使是畴昔的隆冬寒夜,睡入别人睡热的被窝总不及自己睡热的被来得洽韵,这是不可思议的,也从来没有人思议的事。翌日起身离床,没有意识到是一种性质属于“遗弃”的行为。人对人,真讲究,人对物,尽是些出尔反尔的措置。

晴美的冬日,最好是上午,是自己把棉被抱出来,搭在竹竿上,最好是夕照未尽,自己把棉被拍打一番便抱进去,入睡之际,有好间的气味无以名之,或可名之为“太阳香”,是羞于告诉旁人或征询旁人的。过巨和过细的事物事理,都使人有顾忌,只能在心里一闪而逝。

俄罗斯的文学究竟像不像厚棉被,而且谁知道他们从前的冬天的卧具是否也以棉絮为主。而且长篇小说怎能和实际的历史比呢。历史,又怎能是实际的呢。许多人的生活是各自进行的,又是同时的,又是分散的,谁也不知别人是怎么样的,谁也不能把许多人的生活糊在一起写的——这样想想倒反而定了:俄罗斯的文学真是像一床厚棉被。

十九世纪的俄罗斯似乎全部是冬天,全部雪,全部夜,全部马车驿站,全部阿卡奇•阿卡耶维奇,彼得罗夫•彼得罗芙娜,全部过去了,全部在文学之中,靠自己的体温去熨暖它。

Notes:厚棉被,过程,温暖,生命分享


步姿

主啊,你给予我双眼,使我见所欲见。

主啊,你给予我两耳,使我闻所愿闻。

感谢我主,为我制造同伴,都也有眼有耳,彼此可视可聆、可即可知。

主啊,一切都好,然而人们为何都在做戏,演技劣劣,使我看不下去听不下去。

人们住在有门的屋子里,门上有锁,多至三具。

人们把值钱的东西藏起来,因为有些家伙以偷窃为职业。

人们把不值钱的东西藏起来,宁可霉烂殆尽,也不愿施舍分散,这是为什么?

德性,慧能,爱心——凡是无法以钱作计算的,就是不值钱的东西,人们为何把一钱不值的东西藏起来?

主啊,他们都在做戏,不让别人知其一己之真实,掩掩盖盖,躲躲闪闪,这是多么难受。

主啊,请看,已经一个个都是巧言令色之徒了,不同的是伎俩和程度。

甲在乙的面前评价丙:

“丙哪,一味讨好敷衍,露骨得肉麻!”

这是因为甲的功夫决要圆熟得别人只见其一片真心,不察其万般假意。

乙在丙的面前评价甲:

“甲呵,全靠故弄玄虚过日子,否则也就活不了。”

乙是谁呢,他,比黑格尔还要精于吹捧。

主啊,我不多抱怨了,不再凭人们的脸面的表情、语言的达意来判断他们的内心世界的模式架构层面肌理张力……(主啊,这些字眼流行得很,没有这些字眼的时代真不知是怎样过来的,噢,还有一个“媒体”。)主啊,我的眼,我的耳,将会没有用了。

主啊,我学会了一种颇有效验的分析判断法——观察一个人的走路的样子,简称“步姿”,全称是:“一个人在平地上用仅有的两只脚使自己向前进行时的全身动作”

这是最说明人的本性本质的,我考究历四十年,归纳为十二大类,图解六百八十五页,实例两千七百三十三则,书名暂定为《人类步姿比较学发凡》。

主啊!那些导演、演员、剧作家、小说家,全忽略了这个奇妙的现象,他们注重对话、独白、脸和手的表情,尤其津津乐道一双眼睛(多蠢!)几千年忙于容貌和形体的刻划,偏偏忘掉了两条脚是最能泄露一个人的内在机密,这是肚脐眼以下的心灵状况的大量的显现。

啊,主呀,感谢你给予我眼,使我能呆看别人的步姿而辨贤与不肖,感谢你给予我耳,使我藉跫音便知来者之愚之智之恶之善。

主啊,回想从前,但凭人的脸、人的话,选择我友我爱,都受骗上当了,我痛苦了一阵,接着,又痛苦,受不完的骗,上不尽的当。

主啊,从此,我再也不看人的脸不听人的话了,我低着头走路,这才发现每个人都有两只脚,脚连着小腿,小腿连着大腿,它们动,一步一步,时快时慢,都毫无掩饰地宣示了包藏在整个躯壳中的祸心或良心。

主啊,就这样,我凭“步姿”选择了我友我爱,得到了一些类似幸福的生机生趣,至少受的骗上的当要小些,小得多了,比以前的。

主啊,没有一种学说堪称万能,我不致糊涂到提出“唯步论”。人们的错,都错在想以一种学说去解释去控制所有的东西。

主啊,为什么没有万能的学说呢?

那是因为唯有你是万能的。

阿门。

Notes:堪见过两个女孩,步步生风,气质堪称典雅。剩下的大多是成年女性了,男性还真没有映像特别深刻的 ···


荒年

童年的朋友,犹如童年的衣裳,长大后,不是不愿意穿,是无可奈何了。 呼喊那英国诗人回来,请他放弃这个比喻……不知他走到那里去了,是首诗也就传开,来不及收回。 龙的博人 炎黄子孙 秋海棠的叶子 这是中国的童年,中国的童年时代的话,怪可爱的——为何挂在中国的成年时代的人的嘴边。 有人说(曾说话的人真不少)“抒情诗是诗的初极和诗的终极”。作为诗的初极时代遥遥地过去了。作将诗的终极时代遥遥地在后面,反乌托邦者几乎认为是乌托邦里的事。 我们正处于两极之同的非抒情诗的时代。 窗外,门外,闹哄哄的竟是:龙的嘘气成云惊世骇俗的景观,炎黄子孙浩浩荡荡密密麻麻的生聚教义的场面,秋海棠叶子怆然涕下的美,美得夜不成寐却又梦中处处怜芳草…… 仿佛在君父的城邦,仿佛在清明上河图中摩肩接踵地走,仿佛亿万尧舜舜亿万桀纣相对打恭作揖,仿佛孔子在外国的华埠吹奏歌唱,他本是音乐家家——仿佛得使人仿佛活在抒情诗的全盛时代。 绝非如此,那“初极”早已逝尽,“无极”尚不在望。 两极之间的汗漫过程中,这样的稚气可掬的比喻,实在与二十世纪不配。成年人穿起了童装。 爱这片秋海棠叶子上的龙的传人的炎黄子孙哟——该换些形容词了,难道又像另一个英国诗人说的:“我们活在形容词的荒年”。2017-02-21 10:11:10

龙的传人,猪狗不如的生活。形容词的荒年”~


放松

儿时的钢琴老师,意大利米兰,费尔伯教授,总是在一旁叫:“放松,放松!”他自己则手指也塞不进白键黑键之间,太胖了,我逗他跑步,体操,我也叫:“放松,放松!” 费尔伯系出意大利名门世家,哲学博士,琴艺雄冠一时,犯了杀人案,漂亮的情杀案,越狱逃亡到中国,独自渐渐发胖了。后来我才知道了他的诞辰,上午送去一束花,一部蛋糕,他哭个不停,说:没有人爱他,快死了。下午又哭。 不多久,费尔伯教授逝世,而且还是我旅行回来别人告诉我的,所以没见他的遗体,没见他的坟墓。没有坟墓。 亡命来中国。四十余年,只收到一束花,一部蛋糕,如此人生,他终于“放松”。 跟他学过了十多年,我后来放松得不碰钢琴了,因为十分之三的手指被恶运折断。事情是这样。 费尔伯曾经以疯狂的严厉悉心指导我,巴望我到意大利去演奏,叫人听听费尔伯博士教出来的钢琴家是怎样怎样的,瞧他那副眉飞色舞的神态,仿佛我已经完全征服了意大利的听众似的。 后来我作为游客,走在米兰的老街上,没人问我:“您认识费尔伯先生吗?” 幸亏是这样。2017-03-27 00:29:15

赖以生存的执念,我认为的仅仅是我认为的

夏末的向晚,与友人看罢「红心王」,还不欲分别;就走在华盛顿广场的树荫下,芸芸美国众生(尤其是星期六),似乎都不坏,好则谁能说好呢,不过是男人、女人,都像要就地做爱的样子。那打球者、耍火棍者,暂时没有性欲。小孩子认定冰淇淋比生殖器重要。 广场之边,沛然摆开新货旧货摊,不外乎服装和饰品,一片繁华荒凉,有几分繁华,便有几分荒凉,我友也说:“你这样形容是可以的。” 我友向来比我容易口渴,两人坐在长椅上,他就坐不住,奔去买可乐,使我成了一个人。一个人就只好怪想——怎样来对待华盛顿广场上这些人呢,怎样来对待除此之外的数十亿人呢,总得持一种态度。 以法官和情郎的混合态度来对待是可以的。 友人回来,吸着可乐,我把刚才所想的,说出了口,而且还隐隐发现自己持这种态度已很长久。他嗯了一声,吐开吸管:“把它记下来……除了这一种,而且除了这一种,没有别的态度可取。” 我友三十岁,男,墨西哥的墨西哥城人,体力和智力完全可以击败那个西班牙坏蛋。刚才穿马路,明明是WALK,汽车不停,好险!我说:“一辆汽车对准两个天才冲过来,差点儿把我们撞死。” 墨西哥人笑,笑,牙齿白亮极了,笑得我不得不辩护:“我又没有说谁是天才,那汽车是不好么!” 他边笑边安慰道: “我是笑你多的是怪想,还能说出来。”2017-03-28 21:21:57

世界观


仓皇起恋 婉转成雠

从文字看来,也许称得上剀切简美,所昭示的事实,却是可怕之极———确是唯有一见钟情,慌张失措的爱,才慑人醉人,才幸乐得时刻情愿以死赴之,以死明之,行行重行行,自身自心的规律演变,世事世风的劫数运转,不知不觉、全知全觉地怨了恨了,怨之铭心恨之刻骨了。 文学还是好的,好在可以藉之说明一些事物,说明一些事理。文学又好在可以讲究修辞,能够臻于精美精致精良精确。 我已经算是不期然而然自拔于恩怨之上了,明白在情爱的范畴中是决无韬略可施的,为王,为奴,都是虚空,都是捕风。明谋暗算来的幸福,都是污泥浊水,不入杯盏,日光之下皆覆辙,月光之下皆旧梦。 当一个人历尽恩仇爱怨之后,重新守身如玉,反过来宁为玉全毋为瓦碎,而且通悟修辞学,即用适当的少量的字,去调理烟尘陡乱的大量人间事——古时候的男人是这样遣度自己的晚年的,他们虽说我躬不悦,遑恤我后,却又知优哉游哉聊以卒岁,总之他们是很善于写作的,一个字一个字地救出自己。救出之后,才平平死去。还有墓志铭,不用一个爱字不用一个恨字,照样阐明了毕生经历,他们真是十分善于写作的。2017-03-29 11:26:58

精彩精彩,这一章,都很棒。太阳底下无新事


後记

还是每天去散步,琼美卡夏季最好。 树和草这样恣意地绿。从不见与我同类的纯粹散步者。时有驱车客向我问路,能为之指点,彼此很高兴似的——我算是琼美卡人。 有一项恳切的告诫:当某个环境显得与你相似时,便不再对你有益。

琼美卡与我日渐相似,然而至少还无害,自牧于树荫下草坪上,贪图的只是幽静里的清气。 南北向的米德兰主道平坦而低洼,使东西向的支路接口处都有上行的斜坡,坡度不大,且是形成景观的因素,步行者一点点引力感觉的变化,亦是趣味——有人却难于上坡。 他推著二轮的购物车,小步欲上坡来,停停顿顿,无力可努而十分努力。成坡的路面约三十米,对于他,诚是艰苦历程。 身材中等,衣裤淡青,因疾病而提前衰老的男子,广义的美国人——望而知之的就是这些。车上搁著手提箱,还有木板、木框,都小而且薄。

我一瞥见就起疑问,他怎样来到坡下的?上了坡就到家?这是外出办事或游乐? 夕阳光透过米德兰大道的林丛,照在他后背上,其实他没有停顿,是几公分几公分地往上进行,以此状况来与坡的存在作估量,我也感到坡程之漫长了。 平静,专注,有信心地移着移着,如果他意识到有人旁观,也不致认为窥其隐私,他没有余力顾及与自己上坡无关的细节。

紧步斜过路面而下,我说了。

他不动,脸色安详,出言喃喃,指自己的耳朵,微耸肩,那末他是失聪。我改用手势示意,用目光徵询他,便见淡漠的唇颊荡然成笑。 试将右臂伸入他左胁、挟紧,使他的体重分到我身上来,我必需稍侧,才能用左手去推车子,这就不得不横著启步,原以为他受此携助,便可随我上坡——一开始动作就知道我想错了,小病或疲乏的人,才可能附力借力于别人而从事,他是宿疾,胴体和下肢已近僵化,那细小的移步不是他的选择,是惟一的末技。他瘦瘠,感觉上则比我重,沉重,下坠性的阴重。我只能应和他原来的小步而走,不是走,是移,总比他独个子上坡要略快一些些。他呢喃问话,我凭猜度而以点头摇头来回答他。 首次体识小动作移步的实用况味,平时是每秒钟一步,这一步,眼下要费七秒许,即以此七个挪动才抵得上寻常的一步。挪动之足的踵,不能超过待动之足的趾,只及脚心,就得调换。他需要这样,因为只能这样,我不自然而然地仿效著.纷蓝的天,无云无霞,飞机在高空喷曳白烟,构成广告字母,那是我感到寂寞而偷偷举目远眺了,童年听课时向窗外的张望,健康人对疾病人的不忠实,德行的宿命的被动性,全出现在我心裹,克制不耐烦,就已是够不耐烦了。小车受力不均,时而木板滑落,时而提提箱倾歪欲堕——我停下来,先得把车子对付掉。 同意。一从他胁间抽回手臂,立刻感到自身的完整矫健,飞快把小车拉上去仰放在路边,心想我可以背他或抱他直达坡端,就怕他不信任不乐意,而我自己也嫌恶别人身上的气息,人老了有一种空洞的异味,动物老了亦如此,枯木、烂铁、草灰,无不有此种似焦非焦似霉非霉的异味。 改用左手托其腋胁,右臂围其腰膂,启动较为顺遂些。不复旁骛,一小步一小步运作,心里重复地劝勉:别多想,总得完成,偶然的,别想,完成,偶然…… 终於前面的平路特别的平了,就像以前未会见过。 他注视我口唇的发音变化,知道我问的是他的”家”,答道:还远。 再远也不会远在琼美卡之外,何况他的远近概念与我应是不尽相同。 他只希望再帮助他越过这路到对面去,然后自己回家——表达这个既辞谢又请求的意愿时,似乎很费力,以致泪光一闪,暮霭笼着我们,靘中感到他是上个世纪的人:……小镇教堂的执事,公务机关的誊录员,边境车站的税吏,乡村学校的业师……这四周因而也不像美国:!我亦随之与二十世纪脱裂……我的呆滞使他阢陧不安,振作着连声道谢,接住车把准备自己过路了。

我也振作,用那种不自觉的灵活使小车迅速到了对面,用力过猛,提箱之类全滑落在草坪上,就扯了根长春藤,把它们绑住在车架上,摇摇,很稳实,这些叶子太装饰性,使小车显得不伦不类,像个耶诞礼物。

过路时,真怕有车驶来,暮色已成夜色,万一事起,我得及早挥手叫喊,我们不能加快回避,该是车停止,上帝,我们不能作出更多。 犹如渡河,平安抵岸,他看清小车被长春藤缠绕的用意而出声地笑——就此,就这样分手吧,夜风拂脸,我自责嗅觉过敏,老人特有的气息总在鼻端,想起儿时的祖辈,中国以耄耋为毂轴的家……并立著听风吹树叶,我的手被提起,一个灰白的头低下来——吻手背、手指。

本可就此下坡,却不自主地走过路面。(小车上的东西有么麽用,到了家,怎样的家,他的人,他的一生,他的人的一生——所谓心灵的门,不可开,一开就没有门了……上帝要我们作的是他作不了的事。)路灯照明局部绿叶,树下的他整身呈灰白色,招手,不是挥手——他改变主意了,需要我的护送。 奔回去时筋骨间有那种滑翔的经验。 还是采用一手托胁一手围腰的方式——被摆脱了。 捉住我的手,印唇而不动……涎水流在手背上。

他屏却我的护送易,我违拒他的感激难,此刻的他,不容挫折——谁也不是施者受者,却互为施者受者了。 奇异的倦意袭来,唯一的欲念是让我快些无伤于他地离开。 下坡之际,我回头,扬臂摇手,——以后的他,全然不知。 迎面风来,手背凉凉的,摘片树叶,觉得不该就此揩拭,那又怎样才是呢,忽然明白风这样吹,吹一会,手背也干了。 夏季我惯穿塑胶底的布面鞋,此时尤感步履劲捷,甚而自识到整个躯肢的骨肉亭匀,走路,徐疾自主,原来走路亦像舞蹈一样可以从中取乐,厚软底的粗布鞋彷佛天然地合脚惬意。 藉别人之身,经历了一场残疾,他带著病回去,我痊愈了,而额外得了这份康复的欢忻。 他真像是上个世纪留下来而终于作废的人质,他的一生,倘若全然平凡,连不幸的遭遇(疾病)也算在平凡里,可是惟其平凡,引我遐想——这遐想随处映见我的自私。从前,我的不幸,就曾作过别人的幸运的反衬。虽然很多不幸业已退去,另外的很多不幸还会涌至。可是那天晚上,我走回来时,分明很轻快地庆幸自身机能的健全,而且庆幸的还不止这些。 后来的每天散步,不经此路。日子长了,也就记不清是那个斜坡。我感到他已不在人世。(上帝要我们作的是他作不了的事。凡他能作的,他必作了。) 琼美卡与我已太相似,有益和无害是两回事,不能耽溺于无害而忘思有益。 我将迁出琼美卡。 (全書完)

2017-04-09 00:45:16 经典 生命的另一种形态 挺好的

Have a good day 😊